导读：

在人生的最后年月里，奥本海默和狄拉克都在亲人的陪伴下度过。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无限怀念自己的父亲。而另一个提起父亲时依然耿耿于怀。

保罗·狄拉克是英国理论物理学家，他因提出薛定谔-狄拉克方程（该方程首次让量子力学与相对论和谐统一），和薛定谔共同获得了1933年的诺贝尔物理奖，时年31岁。

奥本海默是美国核物理学家，曼哈顿计划的主要参与者，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负责人，是“原子弹之父”。尽管他的导师，同事，甚至学生都获得了诺奖，但他自己不是诺奖得主。

奥比（奥本海默家人和朋友对他的昵称）出生于1904年的纽约，狄拉克于1902年生于英格兰南部的布里斯托尔。作为同龄人，俩人第一次相遇在1926年的剑桥大学，当年5月狄拉克在剑桥获得了物理学博士学位。而奥比在剑桥的经历令他难受不已，他后来离开剑桥大学并于1927年3月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尽管后来俩人在哥廷根成为朋友，但在英国相遇时，俩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奥本海默曾告诉旁人，“我认为狄拉克成不了什么大器”。在他看来，当时的狄拉克是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不善言辞，不会社交，出了名地一门心思搞科研，用如今的话来说，是个典型的I人。而在狄拉克看来，奥本海默有点花里胡哨，不务正业。后来，当奥本海默赠书给狄拉克时，狄拉克礼貌地拒绝了，他说：“读书会干扰思考。”

1927 年7月，狄拉克访问莱顿期间在物理实验室前拍摄的照片。狄拉克左手边为奥本海默。图源：© AIP Visual Archives

在狄拉克看来，奥本海默的兴趣过于广泛，读的书也太多太杂。他表示对此难以理解，尤其是奥比的众多兴趣中还包括了作诗。他对奥比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同时边研究物理边写诗的，在科学中，你要用每个人都懂的语言说一些以前没人知道的事情。而在诗歌中，你得用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奥比把狄拉克的这个疑问当成了赞赏，后来曾以类似王尔德悖论的口吻重述狄拉克的话，多次向众人提及。

奥本海默的广泛爱好源自其从小优渥的家庭环境。他的父亲虽然早年移民美国，且不会英语，但当奥比出生时候，他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一位百万富翁，并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位小有成就的画家。他们在艺术和音乐上有很好的品味，在他们宽敞豪华的家里收藏了许多著名的画家的作品和雕塑。

从各个方面来说，奥本海默一家都属于富人阶层，除了上流家庭惯有的优渥生活外，他的父亲几乎能在各种他想喜欢的事情上满足他：

当奥比喜欢收集各种矿石时，他父亲带着他沿着帕利塞兹陡崖寻找各种岩石，还给他找来各种关于矿石的书籍。他还送给奥本海默一台专业级的显微镜，这台显微镜很快就成了奥比儿时最喜欢的玩具。当奥比16岁开始喜欢航海时，他父亲在给他买了一艘28英尺长的单桅帆船，而年纪轻轻的奥比就开始不顾父母的担心，驾船驶向大西洋的惊涛骇浪……

奥本海默就这样在一种重视独立探究、实验探索和自由思考的文化氛围中长大。他晚曾说：“我认为我父亲是世界上最宽容、最有人情味的人，在他看来，所谓助人就是让他们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狄拉克的童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甚至可以用悲惨来形容，他出身于一个工薪家庭，其父是虽是一位语言学教师，但收入微薄，来自瑞士的法语区，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法语口音。而狄拉克的母亲是一位图书管理员，来自英国普通中下层家庭。狄拉克童年的遭遇主要因为其父亲的严苛，在狄拉克晚年谈及父亲时说到：

“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或亲情。”

他最大的一个遗憾是他以及哥哥和妹妹的大部分时间都局限在家中，没有什么社交生活。“从来没有人来拜访我们。”据狄拉克回忆，他的父亲是家里的暴君，他日复一日地霸凌妻子，还非要让三个孩子跟他说话时用他的母语法语而非英语。吃饭时，家里人会分成两桌：他的母亲和兄妹在厨房里边吃饭边讲英语，而他则和父亲坐在餐厅里，用法语交流。这使得每顿饭对狄拉克都是一种折磨：他没有语言天赋，而他的父亲又是一个无情的老师。只要狄拉克犯一个小口误——无论是发音错误，还是名词的性别弄错，抑或是虚拟语气用得不太好——他的父亲就以此为由，拒绝他的下一个请求。这让小狄拉克痛苦万分。他在那个时候已经有消化问题了，吃饭时经常感到恶心，但如果他犯了语言错误的话，父亲就不让他离开餐桌。狄拉克没办法，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干呕。这种情况不是偶然，而是经常发生，一直持续了多年。

相反，奥本海默的爸爸来自德国，但他从来不要求孩子们说德语，因为他觉得在美国说德语没什么用。奥比后来是自己在学校学会了德语。

由于父亲是一位非常严肃而刻板的人，当狄拉克无法用法语表达自己的时候，就只好选择沉默。跟奥比截然相反，在小狄拉克的童年里，音乐、文学、体育、艺术显然都和他无缘，社交活动也几乎没有。这一切把狄拉克塑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喜好孤独、淡泊名利，在许多人眼里显得geeky的人，对于异性的敬而远之更使人们把他和那位古怪的卡文迪许相提并论。在狄拉克获诺贝尔奖之后，英国的报纸把他描述成“一位害怕所有女性的天才”。

获诺奖时，狄拉克才31岁，他对卢瑟福说他不想领这个奖，因为他讨厌在公众中的名声。卢瑟福劝道，如果不领奖的话，那么这个名声可就更响了，狄拉克才最终去领奖。

一向沉默寡言的狄拉克在晚年十分罕见地提及自己的父亲，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最后的一句话是：我不欠他任何东西。（I own him nothing!)

狄拉克父子关系如此之差，真是让人遗憾。

狄拉克的哥哥费利克斯在1925年3月自杀，年仅25岁。狄拉克和哥哥在青春期关系决裂，而他的父亲在察觉和拉近儿子之间感情的方面没起到丝毫作用，甚至可以讲，哥哥费利克斯的死跟从小受到的冷落息息相关，他们的父亲偏爱妹妹，而妈妈偏爱狄拉克，哥哥则早早发现自己是被冷落的那个。尽管兄弟俩的感情十分淡漠，但哥哥的死还是对狄拉克影响颇大。他后来回忆说：“我的父母非常痛心。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在乎...我从来不知道父母应该照顾自己的孩子，但自从这件事后，我了解这件事。”

狄拉克的父亲尽管严厉且控制，但没有无视小儿子在数学上展现出来的天赋，他后来建议狄拉克申请剑桥大学。但在狄拉克就读剑桥一事上，其父还是表现出刻薄的一面。他期望剑桥提供给儿子的奖学金足够覆盖所有开销，剑桥虽然愿意提供的每年70英镑的奖学金，但这距每年至少200磅的生活费还有不小差距，此时即便明确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天才时，狄拉克的父亲也不愿承担力所能及的教育费用，尽管当时他作为优秀语言学教师的收入已经足够支付所缺费用，但用他的话来说：额外再给儿子钱，“想都别想”。（Don’t even think about it.) 。这跟如今中国父母在为自己天赋平平的子女不惜投入巨资送入国外大学的做法简直天壤之别。

钱不够，狄拉克的剑桥大学之路随之搁浅，后来他获得工程学一等荣誉学位，其父认为这足够让他找到一份工作，开始挣钱。然而恰逢英国自工业革命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萧条：失业人口飙升至200万。狄拉克的所有求职申请都打了水漂，布里斯托尔工程学校最天才的学生，毕业即失业了。听上去是不是有点熟悉？但几个月后，剑桥大学一事迎来转机，除了圣约翰学院给予70磅的奖学金之外，英国政府科学和工业研究部也给予他每年140英镑奖学金。在他终于如愿入读之前，剑桥要求提前结清初年学费，而此时政府奖学金还没收到，他一度非常担忧再次失去入学机会，此时他的父亲终于出手给了他这笔急用之资，这个“善举”，令他大为感动。

反观奥本海默，同样也是天才，但他有出身优渥的家庭环境，温情包容支持的父母，从来没像狄拉克那样为钱发愁过，他只用3年即从哈佛大学获得化学学士学位，再顺利进入自己想去的剑桥大学，来到著名的卡文迪许实验室。然而在剑桥他遇到了求学阶段最大的挑战，由于生活和学业不适应，状态每况愈下，在剑桥的第一个学期结束时，奥本海默被一位美国密友判断为“一级抑郁症患者”，然后就发生了著名的“投毒事件”：奥本海默企图用毒苹果报复一位导师，幸好没有闹出人命，但校方很震怒。奥本海默父亲拼命游说，并签字承诺学校他会定期看精神科医生，剑桥没有提出刑事指控。奥本海默最终免于被学校开除，改为留校察看。在此次事件中，奥比的父亲给予了巨大帮助和支持，随后他从自己不擅长的实验物理方向转入理论物理，并因此结识了狄拉克。

奥比的父亲，一直为儿子感到非常自豪，自奥比小时候就会滔滔不绝的对别人说起儿子各种的天才事迹，滔滔不绝地“炫耀”儿子，甚至让奥比一度感到难堪。但奥比在小学时就能和著名地质学家通信讨论矿石，中学时还受到过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的亲自指导，无疑都有其父亲的“功劳”。

奥比父亲晚年同样如此，友人回忆说：“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相当自豪……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培养出奥比这样的孩子。”

当学成归来的奥本海默已经成为加州理工学院的老师时候，他父亲发现儿子那辆改装过的汽车嗡嗡作响”，他决定不顾儿子的“强烈反对”给他买一辆新的同品牌汽车。

1931年10月，当奥比晋升为加州理工学院的副教授时，他的年薪是3000美元，但其父还在继续为他提供资助。父亲出售了公司股份，设立一个信托基金。说，“这样奥比就永远不用（为了钱）被迫放弃他的研究工作”。

跟狄拉克兄弟截然不同，奥本海默和其弟弟弗兰克一直兄弟情深，弟弟虽然天赋不如奥比，但相对于哥哥他更喜欢动手，喜欢鼓捣东西，他会拆开电动机和手表，再把它们组装起来。同样地，小他8岁的弟弟，自小也尽受宠爱。高中时，弗兰克对乔叟的作品感兴趣，父亲马上给他买了一本这位诗人1721年版的珍本。当弗兰克说他想要吹长笛时，他的父母聘请了美国最杰出的长笛演奏家做他的私教。

奥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证件照。图源：维基百科

奥本海默兄弟俩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奥本海默与许多人的关系都很密切，但没有谁与他的关系像他与弟弟的感情那样深厚和持久。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的通信中体现出的深情，对于同胞手足，尤其是对相差8岁的兄弟来说，可谓非同寻常。奥本海默的信读起来不像是哥哥的口吻，更像是一位父亲。有时，他在信中还会带着一种令人抓狂的居高临下，很显然那时的弗兰克把他奉为榜样。

大弟弟8岁的奥本海默像个父亲那样一步步把弟弟引导，按着自己的兴趣成为了一名实验物理学家，这是物理学界的佳话。

奥本海默的不幸在于中年，作为著名物理学家，“原子弹之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总顾问委员会主席。他本可以收获无数肯定和荣耀。但由于麦卡锡主义在1950年代的盛行，早年同情共产党员的他受到了诋毁和质疑，被撤销职务，并被美国政府取消安全许可。直到2022年，在奥本海默去世的55年之后，他的安全许才被重新恢复。他的弟弟也遭到放逐，直到10年后才重新回到学术界。关于这段故事可以观看2022年上映，诺兰导演拍的奥本海默同名电影。

狄拉克成名之后，没有过奥本的遭遇，他还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自己的研究。他在1969年辞去剑桥大学的职务并接受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提供的教职，主要是为了跟女儿住的近一些。作为父亲，狄拉克远超过自己的父亲，他努力避免他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与父亲不同，狄拉克鼓励女儿们带朋友回家；他不强迫她们学习科学或任何其他学科，也不向她们提供任何职业上的建议。她们知道，生活不仅仅是工作。

在人生的最后年月里，奥本海默和狄拉克都在亲人的陪伴下度过。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无限怀念自己的父亲。而另一个提起父亲时依然耿耿于怀。

一个总能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的父亲是幸福的。

或许，苦难并不能让孩子成长为坚强之人，而父母的宠爱才会。

参考资料：

1. 《奥本海默传》作者：[美]凯·伯德 [美]马丁·J.舍温。译者：汪冰

2. 《量子怪才：保罗·狄拉克传》作者：格雷厄姆·法梅洛。译者：邱涛涛

3.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