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离开部队已经五年多了，脱下军装也两年多了。军营渐渐陌生，军装渐渐发黄，军姿渐渐淡忘，军号渐渐远去，军饷早已不领，军歌早已不唱。可是每到新兵入伍，老兵退伍时，就会想起一拨一拨进来又出去的新兵老兵们，特别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新兵小侯。

     90年代初的时候，部队条件还非常艰苦，营房也很破烂，我们新兵连就在一间旧的空营房里，架上几排双层床，就行了。

     新兵训练很苦，虽然是在最冷的寒冬腊月里，基本上每天都少不了一身臭汗，但那个时候条件差，没有热水，只好让班长们把他们强逼着在冷水下冲。班长排长倒还可以提前烧点开水兑一兑稍微享受一下，不过他们也是从新兵过来的。

     那天晚饭后，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看书，五班长兴冲冲跑过来，手舞足蹈的跟我说：“排长排长，前天来的那个新兵小侯，”卖个关子，又停住不说了。

     “怎么啦？”我转过身，“他不就是个子小年纪小了点么？”

     “是的呀，可是他连毛都还没有长哩。”五班长笑得前俯后仰的，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刚才带他们冲澡时发现的。”

     这年龄也太小了吧，我叮嘱五班长要象亲弟弟一样照顾好他，不许那几个屌兵欺负他。

     把小侯叫来一问情况，果然有猫腻。一问，才知道这小侯还不满十四周岁，小学没读完，不想读书，只想当兵。家里哥哥满十八岁又是家里的主劳力，父母不愿意送去当兵。于是有人出歪主意，体检政审全让他哥冒充，连档案袋的名字都用哥哥的。临送兵出发时，调换成了他。于是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年龄不满十四岁，体重不够一百斤的小家伙就来部队了。

      只是我这一问，他吓坏了，眼泪哗哗地流，用那细细的童声不停地央求：“排长排长，你别把我退回去，我不想回去干活，我不喜欢读书。我很喜欢当兵，不想回家读书，我要是退回去，我爸会打死我。”

     我安慰他：“没事，安心训练，好好训练，不许怕苦怕累，听班长的话。”再板起脸来，小小吓唬他一下，“偷懒怕苦就把你送回去！”他欢天喜地跟我拍胸脯保证能吃苦。
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我自己当兵时，也身高不到一米六，年龄不满十七岁，体重不够一百斤，现在也象模象样当排长呢。新兵连里只要想当好兵，身体年龄都不是问题。部队里最讨厌那种进了军营又吃不了苦坚决要回家的软蛋。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末照例是条令和政治学习时间，新兵连都是安排学三大条令，然后写家信。

     那天，条令学完了，新兵们就着简陋的小板凳在自己的床上开始写家信，写完就可以自由活动去了。

     半个小时，全排的新兵基本上全都写好信跑出去玩，打球的打球，看电视的看电视。我扭头望着空空的大宿舍，就剩五班长，我，还有一个小侯坐在那里捏着笔发呆，床上还扔着几团稿纸，我示意五班长过去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五班长笑起来，小侯却把头埋在床上抽噎起来，把我弄了一头雾水，也走过去。

     可怜的小侯，半个多小时，小家伙在信纸上只写了二十来个字，还夹杂着几个拼音呢。把那几团草稿也打开看看，大意是跟爸妈忏悔，后悔没有读书，如今写信都写不来。现在很想读书，想好好上学。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家伙千里迢迢逃出学校来当兵，满以为不用读书了。没想到在这里反而悟出要读书了，这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能是我笑得不对吧，小侯象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又是哗哗的流呀。唉，其实他也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呀，十四周岁都不到，城里人还是家里的一个宝呢。
看到小家伙这样伤心，我们都赶紧安慰他，“不哭不哭，你是男子汉，当兵的人，不许哭，再哭告诉你爸妈去。”

     果然管用，小孩子眼泪收起来也快，“可是排长交给我的任务完不成了，怎么办？”原来他还担心写信这件艰巨的任务完不成，估计家里就交待过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来得快。

     我宽慰他：“没事，你要跟家里说什么，让班长帮你写下来，然后你自己再抄一遍，寄给家里，不就行了么？”
     “好呀好呀。”立刻就破涕为笑，真是个孩儿脸，说变就变。看得我直摇头，忍不住。
     五班长很快帮他写了一页半纸，他却抄也抄了好久，好多字不认识，只好照着先画下来。
     把信送出去，我当着五班长的面交待他，“抄条令，抄报纸。每天抄满一页信纸，不认识的字就问战友，个个都是你的老师。抄好了让班长检查，交到我这里，这是任务。”
     小侯一脸愁苦，又只能无奈地唯唯点头。

     新兵三个月很快，可是我却没有把他们带到结束，送到各连队。因为刚过完春节，我就离开新兵连，参加了集团军参谋业务集训，这一训就是半年，不知道这帮新兵都分到哪里去了。

     又一晃三年多过去了，我调换了好几个岗位，后来调任司令部军务参谋，整天跟全团的战士们打交道。

     下半年的时候，全团要准备年度师规模战术演习，按部队的土话说就是“大拉练”，大拉练之前是不停的从连级小拉练到团级分课目拉练，各种单课目演习，还有小规模多课目综合演习。

     其中少不了要检查参演官兵的战备物资携带是否齐全，大到枪支弹药，小到针线包，没完没了的检查，战士们和连队苦，我们这些逐连检查的检查组也不胜其烦。但没有办法，领导说要查，就查吧，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查完了，还要写报告，搞评比，把各连队分个三六九等，差的要整改，好的要表扬。

     有一天，我带一个联合检查组到三炮连突击检查。全连大清早紧急出动，全副武装拉出去跑了个五公里回来，全部列在操场上检查战备物资的携带情况。检查结果汇总上来，无非是某某少了一个针线包，某某带的观察镜擦拭不够干净，某门炮膛线上有灰尘。

     我把结果当场念完，讲评解散。全连官兵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去洗刷去了，站在队列前排的那个大个子班长却没回去，而直走几步，站在了我的面前，亲切的喊：“排长，排长！”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魁梧，几乎比我高一头，满脸胡子茬，嗡声嗡气的大块头，奇怪他会叫我排长。因为我不当排长好多年了，眼前这个面熟的人，却想不起是谁。

     “认不出来了吧，我是小侯呀！”他调皮的俯视着我笑笑，“好几次见到你，都不敢跟你打招唿。”

     小侯？那个个子小小的还没有长毛的河南小家伙？怎么跟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中原大汉联系起来？

     原来圆圆的白嫩的可爱的小脸蛋，现在是孔武有力，棱角分明，胡茬铁青的长脸；原来腼腆害羞的表情，已经俨然有了一些杀气；原来细小瘦削的胳膊腿，现在粗壮结实黑黝黝的；原来单薄的小身子，现在正轻松地背着一个20多斤重的82无座力炮座板--

     但是没错，那个眉眼，那个轮廓，就是三年多前的那个小侯。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几乎够不着，只好拉住他的粗糙的大手，上下打量，“呵！小侯呀，长得那么高呀，当班长了吧？”

     看到我认出来了，他开心的打开了话匣子。

     “恩，我现在是无座力炮班长了，党员。你那时跟我说，每到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想想当初为什么要坚持。让我再苦再苦，也要坚持住，不要忘记心中的信念。

     “你说，一定要坚持一年以上，有再大的困难，也要坚持一年以上，会有惊喜出现。
 
      “我坚持了快四年。一年后那些困难都不是困难了，我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真的，排长，意想不到的惊喜，真的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年底我退伍回家，我要是再来当兵的话，还得改档案呢。呵呵，我还不到十八岁呢，开个玩笑，我不会再当兵了，我得回家挣钱去。

     “我有一个梦想，退伍后我一定会坚持努力，去实现这个梦想。”

     又一个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新兵小侯，现在在哪里呢？可以跟我联系么？我的QQ号253641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