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过那片山坡，再次看着满山的鲜花开得似火，再一次的，控制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这片山坡，是一片墓地，战士的墓地。在墓地里的一个角落，埋藏着会伴我终生的情与爱，伤与痛。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一个女孩笑得纯真、甜美。碑后的墓志铭里写道：

      “这里安息着一个天使，一名战士，一位英雄。她是军人的妻子，她用行动演绎了真爱，用鲜血诠释了此生不渝，用生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让我们记住，她曾经说：‘我会乖乖地等你，不哭，也不闹。’”

     我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让她的生命停留在了最美的时刻，让我始终保留着对她最美的记忆；还是该憎恨他让我们天人永隔，让我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享受拥她在怀的温存。

     好好睡吧，我的爱。愿你在天国永远快乐。

    十八年前，那是一个黄叶飘零的季节。我和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满怀保家卫国的热情去报名参军。当年恰逢某部队自新兵中征召特种兵，我所在的城市有两个名额。或者是上天的眷顾，更得益于我的家庭从小对我的培养和锻炼，当时拥有绝对健壮体魄的我，在第一时间就霸占了负责征兵的军官的视线。然后在他的全程陪同下完成了所有的体检项目，最后把我的名字用力地填进了表格。

    特种兵啊！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殊荣！我第一时间跑去找她，我要把我的这份喜悦和她一起分享。

    那一年，我们都是十八岁。那一年，我一直认为我们还不懂什么是爱，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许只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对异性的本能，也许只是相互间深深的喜欢和依恋。那一年，我真的真的还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个孩子。那一年，还没有街角的咖啡店。

    黄昏，落日，公园水边的梧桐树下。

    “你真的要去当兵吗？”她有些怯怯地问。

     “是啊！是特种兵！全市只有两个名额。”我骄傲地回答，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眼神里的落寞。

     “那是不是我就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好听，却带着一丝惶恐。我仍然没有注意到。

     “不会，当兵也让探家的，每年都让回来。我们还可以写信呀，你要给我寄照片，我也把我穿着军装拿着枪的照片寄给你。你想想，多帅呀！”我还是只顾着自己的兴奋。

     “可是，你走了，就没人保护我了，有人欺负我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我去当了兵，你就是军嫂了，谁敢欺负你！”我的声音充满了自信——盲目的自信。

     “军嫂？哈哈，结婚了才能叫军嫂呢，你少臭美了。”她终于笑了，但很快，笑声就没有了。

     她向我走近了些，高挺的胸脯几乎碰到了我的胸口，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似迟疑又似坚定地问我：“阿鹰，你爱我吗？”

     “啊？什么？我当然喜欢你了，而且只喜欢你一个，你见我跟别的女生说过话吗？”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敢轻易回答。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什么是男子汉、什么是男人的责任。对我来说，“爱”这个字不只是一个表白，更是一种责任，一种需要用一生去兑现的承诺。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问的是你爱我吗！”女孩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带着倔强。然而我去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花。

     “你这是干什么呀？好好的哭什么？” 我有些慌了。

     “阿鹰，我知道什么是爱，别拿我当小孩子。我爱你，我知道我爱你，我一直就知道，我没告诉你，只是怕你不相信，怕你笑话我。我爱你，不是几天、几年，是这一辈子！”女孩的泪滴终于不再甘心只徘徊在眼眶中，梨花带雨，只是风有些大了。

     “我爱你！爱！不只是喜欢！行了吧，你先别哭了好不好？”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感动还是冲动，或者只是被她的眼泪扰乱了心智，但我还是把看得重愈千钧的话说了出来，甚至颇有一些看淡生死、义无反顾的味道。

     世界好像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时间也好像就此停止了流动。

     止住哭声的她，突然间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头，然后踮起脚尖，把唇贴到了我的嘴上。

     我呆住了，随着淡淡的香气，只感觉到嘴唇接触到了温暖、柔软和湿润，浑然不觉她正笨拙地试图用舌头撬开我的牙齿。我呆若木鸡，她契而不舍。我终于还是恢复了意识，突然间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然后勐地抱住她柔弱的娇躯，把舌头也霸道地伸进她的嘴里，贪婪地享受着彼此的初吻所带来的无比愉悦的感觉。

     黄昏，夕阳，水边，树下，两个人，长长的影子。

     “阿鹰，我不哭了。我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对我说，带着柔弱与顺从。

     随着绿色的军列慢慢启动，站台上她弱小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渐渐模煳，但她临别时的声音却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直至不可磨灭。还是那句：“阿鹰，放心吧。我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对我说，带着依恋和不舍。

     两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这两年的时间里，每天高强度的训练让我筋疲力尽，唯一能给我安慰的，就是她每周一封的书信。同样，对她的思念也占据了我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同样是这两年，军营的生活把我锻炼成了一名出色的战士，特种部队的战士！在这两年期间，我曾回家一次。我去找她。我们拥抱、接吻。在送别的时候，她仍然说了同样的话：“阿鹰，加油。我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

     那是她第三次对我说这句话，带着骄傲与自豪。

     两年过去了，上级命令，探亲被取消。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曾经柔弱的女孩，竟然孤身一人不远千里跑到部队的驻地来看我。

     营区门口，由于穿着军装，我苦苦忍住了要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而她也异常辛苦地忍住了泪花不让它们流出眼眶。

     “你比以前更状了，不过也更黑了。”她含着泪笑着说，只是分不清是对我的夸赞还是挖苦。

     “你不乖了，说好了等我的，怎么跑来了？”看着女孩满脸的风尘，我的心有感动，也有酸痛。

     “我错了。我想你。”她既认错了，也解释了，虽然解释的很简单。但她就是没说要改。

     第二天，我们就接到命令。有任务，部队即将开拔。

     任务来得突然，也很紧急。我甚至是全副武装地跑去找她，告诉她我去执行任务，让她先回家。

     “不，我不走。我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她又不乖了。

     这是她第四次这样对我说，带着倔强和坚定。

     在我狠下心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指导员远远地大声问我：“你的遗书写好没有，赶紧拿来！”

     就是指导员这句话，让一向柔弱的女孩勐然间变得泼辣无比。她一把抓住我，力量之大差点都把我拽倒。此刻的她哪还有一点乖乖女的样子，瞪着眼睛对我大吼：“什么遗书？你去执行什么任务？要遗书干什么？”

     我再一次面对她不知所措了，心里抱怨着指导员冒失的同时，满嘴胡言乱语地解释着，劝慰着，最后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娶你，让你当军嫂。”

     “那好，我信你。阿鹰，你给我听好了，我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但是，如果你不回来，我也绝不独活！”

     这是她第五次这样对我说，带着满脸的泪水和可怕的眼神。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对我说这句话，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很抱歉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说出我们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次任务出了些差错，当其他人都安全返回的时候，我和另外三个战友被困住了。我们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我们在丛林里又挣扎了两个星期，才最终又回到了人间。

     当我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找到本以为应该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女孩的身影，而面对我的询问，所有人都闭口不答，甚至慌乱地躲避着我的眼神。我慌了，跑出了医院，满世界地去寻找答案。

     最终，部队首长找到了我，并带我找到了她。

     原来，她就在我刚刚呆过的医院里，只不过全身已经冰冷，嘴巴已不再会笑，眼睛也不再会睁开。

     我哭了。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当时是，现在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也是。

     泪水遮住了我的眼睛，耳朵里却传来首长清晰的声音：

     “她是个好姑娘，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从你们走后，她就一直住在招待所里。我每天都会看到她站在营区门口，时间长了我就去问她。她说她答应你的，要乖乖地等你回来，不哭也不闹。她对我说的时候，笑得很甜，很幸福。从那时候，我就被她感动了。可谁知道，你们四个竟然失踪了。当所有人都回来之后，她还是每天站在门口等你，眼睛红红的却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所有人也就都知道了你们的故事。我心疼啊！是真的心疼她。部队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而从你们当时的处境来分析，最后在四天前，把你们四个都列入了阵亡名单。之后，我，政委、你们连长、指导员还有好多你的战友，一起找到她，把你写给她的遗书给了她。她看了之后很平静，甚至是微笑着借了我的打火机把遗书烧掉了。然后就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那把刀显然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而这个动作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们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反应过来。刀扎得很准，直接插进了心脏，人还没到医院就已经去了……”

     听着首长的声音，我早已是泣不成声，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泪流满面。最后，我终于再也站立不住，双膝跪倒在了地上。自从8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哭过、一直认为男儿膝下有黄金的我，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我嚎啕大哭。我哭着，喊着，骂着：“你这个傻丫头！你混蛋啊你！你不听话！你有病！你不相信我！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回来！可你不等我！你就是个混蛋！你是骗子！”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在病床上。政委问我：“你给她的遗书都写了些什么？”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但那几个字，我却永生不忘。也许正是这几个字，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她，失去了我的爱：“下辈子，我娶你。”

     女孩安详地睡去了，不再醒。她的父母接走了她，留给我怨毒的眼神。

     我请求首长，在战士的墓地里给她留下一块地方，旁边要空着，留给我自己。首长同意了。于是，在遥远的南部边陲这片山坡上，就多了一块小小的墓碑。而时至今日，我现在的妻子都仍不知道，在那块小小的墓碑上没有名字，正面只有四个字：“阿鹰之妻”。

     黄昏，夕阳，水边，树下，一个人，孤单的影子……

     词·蝶恋花

     有道情深深似海，

     书尽千笺，

     难写心无奈。

     朝或泪痕湿粉黛，

     昔时怒怨皆云外。

     浓夜杂思如涌湃，

     半曲残歌，

     悠怅欺天籁。

     乱绪理清堪梗概，

     原来是此生长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