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10月初宣布自叙北撤出部分军队,土耳其随后宣布发动“和平之泉”计划,挥军南下,进攻艾因角(Ras al-Ain)等库尔德人聚居处。此次行动既延续土耳其在橄榄枝行动的目标-镇压叙北库尔德势力,也意在解决土耳其本身的某些内政问题。
最新叙北与土耳其边境局势,斜线处为土耳其提议建立的安全走廊
内战之前的叙土关系
叙利亚曾经是最令土耳其头痛的阿拉伯国家之一,哈塔伊省(Hatay Province)的归属争议、凯末尔主义和复兴党在冷战期间的意识形态对立、库尔德问题、水资源冲突等,在在令两国龃龉不断,甚至一度面临开战边缘,直到1998年签署《阿达纳协议》(Adana Agreement)后,双方关系才有所缓和。
而当初的叙土交恶,便与库尔德工人党有关。自1984年始,叙土便因哈塔伊省问题、幼发拉底河水坝计划而屡屡针锋相对,身处劣势的叙利亚为牵制土耳其,便向流亡到叙利亚的库尔德工人党员提供政治庇护,结果此举彻底激怒了西北方的突厥邻居。1998年夏天,土耳其将第二军团调至叙土边境,下达最后通牒,要求叙利亚停止对库尔德工人党的支持,否则便要挥军南下。两方对峙许久,最后叙利亚率先服软,将库尔德工人党领导人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逐出叙利亚,且终身不得入境,更关闭许多库尔德工人党机构。土叙两国最后在普京的协调下,于1998年10月签署《阿达纳协议》,叙利亚这方承诺:
1、不向领土上的库尔德工人党提供武器、后勤物资、财政支持和宣传活动。
2、承认库尔德工人党是恐怖组织,并禁止库尔德工人党及其附属组织的一切活动。
3、不允许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建立营地和其他设施,以从事训练、庇护或商业活动。
4、叙利亚将不允许库尔德工人党成员利用叙利亚过境到第三国。
土耳其则同意两国建立军事热线,并会以自身经验协助叙利亚建立反恐机制,双方关系至此有所解冻。但这次会谈明显是土耳其强押叙利亚签约而成,且在许多叙利亚人眼中,土耳其过去是奥斯曼殖民政权,现在则是邪恶美帝的走狗,实在难以信任。故土叙虽已和好,却还是不免要冷战一阵子,直到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美土间渐生嫌隙,叙土关系才有了新的突破。
自“9·11”事件后,土耳其便一直是美国在中东的反恐战友,故美国料想这次借道土耳其军事基地攻打伊拉克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土耳其的国会反对声浪空前高涨,最后只好作罢。结果无巧不成双,2003年7月又发生了兜帽事件(Hood Event),前因后果大概就是美军入侵伊拉克后,俘虏了几名在伊北与库尔德军作战的土耳其军人,并将其头套布袋移送审判。虽说美方事后提出这些人暗中贩毒的证据,但此举还是重挫美国在土耳其的形象,蒙面运送照大举流传,让土耳其人深感自己真心换绝情,此后美土关系便明显不如过去稳定。
但天下事往往如此,有失必有得,土耳其虽因伊拉克战争得罪美国,却意外感动了叙利亚,双方或许是同病相怜,也或许是彼此利用,总之忽然就开始一段空前绝后的蜜月期-2004年土叙签署自由贸易协议;2007年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正式出访土耳其;2008年,土耳其因同时深得大马士革和特拉维夫当局的信任,故被邀请担任叙利亚和以色列之间的国际调停者,以调解戈兰高地的归属问题;2009年,土叙展开为期三天的联合军演,并由双方国防部长签署意向书,促成彼此的国防工业合作,土耳其总统居尔(Abdullah Gül)也在同年回访叙利亚。
2010年土耳其、叙利亚、约旦和黎巴嫩共同签署了新的自由贸易协议,史称“黎凡特四方协议”(Levant Quartet),力促中东的经济、文化、金融和政治区域一体化,成员除了四个创始国外,也预计邀请巴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阿曼、卡塔尔、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也门加入,共同推动成立中东版的申根协议。倘若2010年底没有爆发阿拉伯之春,黎凡特四方协议或许不会胎死腹中,叙土的蜜月期也不会因叙利亚内战而提早中断。
从人道话语到幼发拉底之盾
叙利亚内战本是阿拉伯之春引发的国内冲突,却一路升级为21世纪最激烈、破坏性最大的国际化内战。根据统计,内战至少造成37万至57万的人员伤亡,并使560万人成为难民,660万人沦为国内流离失所者(IDP),更导致超过250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十年的屠戮与破坏,令叙利亚的社会组织与社会资本残破不堪。而这场灾难之所以如此歹戏拖棚,有很大的原因在于各方行为者的干预,使这场区域冲突升级为全球范围的代理战争。
例如伊朗与黎巴嫩真主党便动员了庞大资源,帮助阿萨德政权撑过无数即将垮台的瞬间;而当伊朗捉襟见肘,无法维持内战局势平衡时,俄罗斯便会顺势进场支持,以确保阿萨德政权能继续实行有效统治。而与前面两者相比,反阿萨德的美国对叙利亚反抗军便无如此大量的政治或军事介入,反而对库尔德工人党的麾下势力PYD / YPG(民主联盟党/人民保护部队)情有独钟,因其在叙利亚的主要目标主要有二,一是歼灭“伊斯兰国”(IS),二是对抗伊朗日益增长的影响力。而土耳其在叙利亚内战中的渴求,或许远比上述强权都复杂。
叙土之间长年存在领土纠纷、边界安全争议、还有令人头痛的库尔德问题,内战的爆发就像着火的引信,让沉寂多时的矛盾一夕炸裂。对土耳其来说,其在叙利亚内战中主要有几大着力点,一是推翻阿萨德政权,二是处理难民引发的人道主义危机,三是与伊朗打代理战争,四是歼灭“伊斯兰国”(IS),五是防止PYD / YPG等库尔德势力在叙土之交建立有效统治。而这些目标的轻重缓急各有不同。
土耳其向来不把推翻阿萨德政权视为首要目标。叙利亚内战爆发前,土耳其曾介入调停,希望阿萨德提出改革计划,以稳定民心,结果仍没能阻止这场血腥的内战。在东南方失火后,土耳其终于从叙土蜜月期中惊醒,发现如果掌控了叙利亚这个邻居,那么许多陈年矛盾都能迎刃而解;但回到现实,眼看伊朗与俄罗斯两大保镳进场救援,土耳其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反抗军提供些许支持,只求火焰不会烧到自己。其他目标虽也重要,但在2016上半年之前,几乎全都让位于人道主义话语,也就是难民议题。
在叙利亚内战中,土耳其可说是最首当其冲、受难民危机影响最大的国家。根据最新数字,土耳其目前收容了约360万的叙利亚难民,政府一来要满足这些流离失所者的基本需求,二来也要想方设法使其能立足于土耳其,费了不少心力,却也引发不少社会问题。而欧洲各国基本上都秉持着“把难民留在土耳其,把安全留给欧洲”等心态,屡屡要求土耳其将难民潮挡在国内。故此次土军入侵叙北,引发美欧各国批评时,埃尔多安便不甘示弱地反击:
“嘿,欧盟,醒醒吧!我再说一遍,如果你要把我们的行动定调为入侵,那我们的处理方式也很简单,就是向你们敞开大门,送上360万难民。”
在人道主义政策执行了这么多年,土耳其基本上有三大着力方向,一是满足难民的生存需求,二是采取措施以防止难民涌入,三是干脆直接在叙土边界内建立一个安全区,把客居的难民都遣送回去,只是在2016年以前,政策重点明显都放在了第一项。而之所以在近期将力道转向第二、甚至第三项,主因还是埃尔多安意识到其他层面的政治变化。
首先是美国以歼灭IS为由,大力支持PYD / YPG等库尔德势力,结果库尔德势力日渐壮大,但IS却持续往土耳其国土逼近;另外则是在与伊朗打代理战争上出现了转机。过去土耳其担忧叙利亚成为伊朗的势力范围,因其完全没有任何足以制衡伊朗的手段,但又没有足够的进场筹码,故直到2016年上半前,叙利亚代理战争都呈现极度不对称的态势,只见伊朗和俄罗斯为阿萨德提供包括军队在内的各种军事支持,土耳其及其盟国只为反抗军提供政治协助与弹药;此外伊朗能透过什叶派的身份动员许多支持,但土耳其就无法用“推翻阿萨德政权”来召唤出相同的热情。但近期两个发展却撼动了的长年固化平衡。
一是2016年美国政权更迭,由极度反伊朗的川普取代奥巴马就任总统,土耳其预期到美国一旦加大对伊朗的制裁,那么后者势必会有所抽身,届时自己的活动空间便能扩大,而就目前局势发展来看,埃尔多安显然赌对了;二是土耳其在2016年8月24日发动“幼发拉底之盾”(Operation Euphrates Shield)行动,派出地面部队与叙利亚自由军(FSA)合作,进攻叙利亚北部并大获全胜,此举不仅令土耳其信心大增,也更新了内战的实力消长。
日渐深入的军事干预
土耳其之所以会发动幼发拉底之盾,与歼灭“伊斯兰国”、防止PYD / YPG等库尔德势力在叙土之交建立有效统治等目标息息相关。歼灭“伊斯兰国”本是埃尔多安在内战中的次要目标,但随内战加剧,IS也开始进攻土耳其东南部,例如南部城市Kilis就挨了数枚火箭弹,导致数位公民不幸丧命。种种事件意味着IS已逼近土耳其边界,且足以对国土造成威胁,这导致埃尔多安直接把打击IS升级为主要目标-幼发拉底之盾行动因此应运而生,且成为土耳其内战政策的主要转折点。
“幼发拉底之盾行动”历时约七个月,土耳其不仅成功清除叙土边界的IS势力,建立叙土边界的安全区,更间接打击美国支持PYD / YPG的正当性。IS一旦衰弱,就能确保土耳其的边界安全;而一旦IS不再是巨大威胁,那么美国便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支持PYD / YPG,土耳其便可顺势遏止这股日渐坐大的威胁,可谓一石二鸟。故在幼发拉底之盾结束后,土耳其又于2018年1月20日发动了“橄榄枝行动”(Operation Olive Branch),这次其主要目标不是IS,而是盘据在阿夫林区(Afrin District)的库尔德势力。
橄榄枝行动后,阿夫林区成了土耳其的囊中物,土耳其动员其支持的叙利亚反抗军重建叙北地区,并持续向前推进,以消灭库尔德势力为主要目的,直至今日。回顾过往的几大目标,与伊朗对峙、推翻阿萨德都还很遥远,IS已不再是威胁,难民问题则可透过建立叙土边境的安全走廊来解决,一来可将难民挡在安全走廊内,二来甚至能直接把国内难民送回这里,以解决土耳其社会负担已久的难民压力,内政国防两大问题一箭双鵰。而透过先前两次军事行动,土耳其已证明自己有能力影响叙利亚内战的权力平衡,恰好遇上千载难逢的美国撤军,库尔德靠山一走,土军自然要把握机会趁势出击。
而由美国本身的军事行动史来看,抛弃库尔德人也不是第一次。例如自1958年起,美国为动摇伊拉克强人阿卜杜勒·卡里姆·卡西姆(Abdel Karim Kassem)的统治,便向伊拉克的库尔德人提供了军火与物资,鼓动他们起义反抗,结果1963年伊拉克军事政变后,美国随即转向支持新政府,并切断了对库尔德人的一切援助,还向新伊拉克政府提供武器以镇压库尔德反抗军;1970年后,伊拉克倒向苏联阵营,美国再次武装当地库尔德人,结果当萨达姆表达合作意愿后,便再度抛弃了库尔德人,并放任伊拉克军队屠杀北部几千名库尔德平民,更向土耳其当局提供屠杀库尔德人的军事设备。
对美国来说,库尔德人是个有用的外交工具,随便武装一下就能为该国政府制造麻烦、以帮助美国实现其他目标;用不到时只要切断援助就能任意抛弃。川普今日所为,不过是继承了尼克松政府、布什政府以降的“优良传统”,之所以会被大肆批评,或许还是因为大众普遍偏爱虚伪、高大上的传统政治菁英,无法接受川普这种直接的大老粗风格。
而考虑到川普的民意基础,其在选前即大行孤立主义姿态,更许诺不再让美国介入无关紧要的冲突,再加上美国过去用以介入叙利亚内战的两个条件都已发生改变:IS因土耳其的攻击而衰弱、伊朗因为制裁力道加强而有所抽身,故在民意基础上与客观条件齐全下,川普自然认为美国无须长留叙北。然而上述情况仍有一个无法确定的变量,那便是库尔德势力控制区的15000名 IS俘虏,一旦土耳其势力逐渐进逼,难保库尔德人不会释放这些战斗人员,利用其牵制土耳其,并引回美军。
另一方面,库尔德势力原本预计在叙北建立连续的有效控制带,从而连通伊拉克与土耳其,实现初步建国计划。土耳其入侵前,其已建立了罗贾瓦自治区(库尔德语:Rojava,意指西方,代指西库尔德斯坦(Rojavayê Kurdistanê),领土面积约3.9万平方公里,共有460万人口。但土耳其在橄榄枝行动后拿下了阿夫林区,库尔德人的建国梦由此只会更趋艰难。过去在叙利亚统治下,此区的库尔德人长期面临“阿拉伯化”的压力,往后或许还要面临“土耳其化”威胁,毕竟现下其已孤立无援,或许得等下次美国又有利用库尔德人的机会时,才能再度崛起为一支人人畏惧的劲旅。
变化多端的内战情势
自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土耳其的政策核心应时而变,过去是难民议题,现在则是库尔德问题。自2013年以来,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曾进行过和平进程的相关谈判,却在2015年宣告破局,部分原因就是叙北库尔德势力的坐大。倘若叙北库尔德人真的建国,那么土耳其南部的PKK武装势力势必再起。而在2016的幼发拉底之盾与2018年橄榄枝行动后,土耳其尝到了进攻的甜头与欢愉,未来在内战中的主要目标,便是驱逐叙北库尔德势力,建立叙土边境的安全区,从而完成第二目标-安置滞留土国的叙利亚难民。
现下土耳其经济态势疲软,埃尔多安带领的正义发展党已输掉今年3月的地方大选,民心向背显而易见。许多土耳其人将高失业率、犯罪、土耳其国家荣光不再全都算到难民头上,认为难民再这样涌进来,土耳其总有一天会被叙利亚“反占领”。故埃尔多安进攻叙北,除了安全因素外,也有内政考虑,毕竟土耳其即将在2023年迎来总统大选,埃尔多安当然要尽快处理国民日益严重的仇外心理,故其在出兵时便已承诺将在叙北建立安全区,且会把国内200万难民遣送回去,就算他们原本不住那里。因此国民普遍支持此次军事行动。
土耳其意图在叙北获取安全利益,同时藉此重拾民心,以恢复人们对往昔帝国荣景的信心与想象。无论未来态势如何发展,叙利亚内战恐将持续歹戏拖棚,并各方势力的间歇干预下,上演一出出永不落幕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