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于2023年12月回给女儿的信，约1600字。在前几个对话来回中，女儿有理有据讲述着过往，期待母亲正视“原生家庭的影响”。然而在上封信中，一个新的视角浮现，女儿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寻求的，其实是与自己的和解。

亲爱的女儿：

我注意到了，你用“些许”来描述缺爱，解释只是美中不足，以免我的存在价值崩溃，谢谢你的用心。

我想起托尔斯泰，他说过：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芬芳*。

“缺”在托尔斯泰那里从遗憾变为鼓励，真是大师出世泽被苍生。

前面我们所及的都是一个个情绪的结。你曾想通过交流获得释放和解脱，后面却发现，解脱不在于被别人理解接纳，穿过这道罗生门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上。

与自己和解，才能与身边人乃至与世界和解，我很高兴成为你发现通途的陪跑者。

对话至此你我都意识到，达成共识只是对话的一部分。

了解彼此在想什么，看到自己最想说的是什么、面对质疑的时候又是怎么应对，这些才让对话的意义开阔起来。

现在，我们交换下角色吧。我也想说说自己曾经有过的一段“缺失”。

*这句话出自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

话说你的成长年代，那时正值国家迅猛发展之际。身处社会大变局，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自己奋斗，也不忘让孩子奋斗。

比起我们的长辈，我们倾注在孩子身上的热情是空前的。

我们像火箭的助推器，燃烧着将孩子送到梦想的天空，转而却又怅然若失。终因自身的局限，在这场与孩子共生的短短岁月里，留下了让长大了的孩子去感慨甚至去诟病的故事。

你知道吗？我曾后悔送你出国，后悔怂恿你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研、读研后再工作几年别急着回来。

于是你的离国之旅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我错过了目睹小树一天天变得枝繁叶茂。

回忆后悔必定要聚焦到曾经发生过的惨淡，事实上它们只是这十年中的几个片段，以及想起时那种天际飘来一片淡淡的云一般的感受。

～

你在美国读了四年本科，直到参加毕业典礼我们才第一次飞过去看你。

普渡大学校园里的第一个登月者阿姆斯特朗的塑像，让我升起对你的学校的敬意；

纽约第五大道一眼望不到头的伟岸建筑物，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头号资本主义；

拉斯维加斯是金钱堆起来的，纸醉金迷的梦幻被悠闲的游客托起；

我们用了大半天时间穿越旧金山的金门公园，临近海边那一刻，我怀疑天下大海有着不一样脾性。

太平洋浩瀚的气势是我没有见到过的，风高浪激飞沙扑面，落日的金光里一片汪洋恣肆，勇敢的冲浪者正在斜阳中颠簸穿行。我们躲进岸边的餐厅，喝着啤酒等待晚餐，从遮挡夕阳的百叶窗缝隙里看到这些。

跟你一起毕业旅行期间，你让我恍然不知所处。在一次交谈间我提到你的冷淡，你回答说“为什么不早来看我？”

意思是，“别怪我冷待你们，是疏远造成的。”

你的态度让我茫然，但我知道这局面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你工作以后我们到伦敦探亲，那天吃罢晚饭从餐馆出来，天空正在收拢漂亮的余晖，慢慢拉下暗色的帷幕，我们在幽静的小街上散步回去。

我跟你提到“一碗汤”的距离*，你却说今后不愿和我们同住一个小区，要是没有出国的话倒是有这可能，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好陌生啊！我们不在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次我们走的时候，你送我们到伦敦希思罗机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说完再见转身就走。令人绝望啊。

*“一碗汤”的距离是指，将一碗汤从这里送到那里时还保持着温度，用来指代父母与孩子最佳的相处距离。

～

我们曾经对西方甚为仰慕。你13岁时我们买了一套小公寓，我跟你老爸说，以后万一没有条件供你出国就把这房子卖了。

那时我们对花钱比较谨慎，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我们更多考虑的是把资金集中到供你在国外的生活学习。那种美美的尽责尽心、自我激励跟感动，到现在还能体味。

送你去美国就像向天堂成功发送了一枚火箭，哪里会想到，天堂它有另一套游戏规则，我们一时找不到对接的频道了。

哈哈，人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冲着让生活变得更好，做不成是痛苦，做成了来不及开心多久，又变成了新的痛苦。

但是我知道，后悔没用，还是得赶紧自找出路，我所感受到的“缺失”还是来自于自身的不丰盈。

以前听说过一句话：想改变外面的世界，先改变内在的自己。这句话像专治绝望的猛药，一直到今天我还在践行。

在我眼里这句话的意思是：若想孩子好，自己先做好。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是看法，观念变了，景象也就变了。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