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莲花山公园的绿草坪上,陈列着一门65式37型双管高射炮,它是部队捐赠之物。公园散步,每每经过它的身旁,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仰望一下天空,对着七星北斗的位置出会儿神,这似乎已成了习惯。每当此时,眼前会出现一座熟悉的苏式营房,在这座紧挨北去湘江的营区里,有我火热的回忆,也有我对人生的认知。
1970年冬,新兵连结束后,我被分配到炮兵某营部侦察班。没过多久,便参加了师司令部在耒阳军用机场举办的侦察班长骨干培训班。培训刚结束,我便去团电影组报到。放了两年电影,我又改行当起了政治处新闻报道员。士兵经历的最后一站,是下到一营炮二连当班长。
记得那天是3月8日,一个倒春寒的天气。我坐在政治处派给我的小车上,身和心都觉得凉凉的。这种凉意有天气的成分,也有世态炎凉的况味。机关离连队没有多远,本不用派车的,可车还是来了,这使我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感动。
我背起背包走进连部,大声地,有点夸张地喊了声:“报告——”走过来招呼我的指导员像是看出了我有情绪,热情地对我说:昨天下午政治处王培民主任来电话了,说你要来我们连当班长,欢迎呀我们的大秀才!王主任是二连上一任指导员,由于抓连队学哲学抓出了名,便从连队指导员的位置上直接提升为团政治部主任,可谓连升三级。
指导员很年轻,岁数应该同我差不多。他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军区首长的孩子,祖籍山东黄县,因出生在广西十万大山,故名慕千山。指导员这个人很正气,对我一直关爱有加,我很感激他。他高大威猛,一双大眼睛里透出一股英气,给人的感觉威严且亲切。
说话间,连长谭仁昌、副指导员柯志强走了进来。谭连长江西鹰潭人,满脸阳光,一身干练。柯副指导员广东潮阳人,清瘦白皙,笑容可掬。他们说副连长探家了,所以没有过来。
指导员带我来到炮五班,把我交给了班长魏小民、副班长廖雨泉。班长身材单薄,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他同指导员一样,都是部队干部子弟。副班长个头不高,但身体强壮。他笑着接过我的背包,顺手放在身边的一张下铺上,并告诉我说,这本来是他的床,我来了,他睡上铺好了。
他们都是我火热连队生活的见证人。
“炮后集合——”在班长干脆利落的口令下,我们全班9名炮手闪电般地冲向自己的炮位,开始了紧张的,日复一日的操炮训练。当时我们团装备的,正是公园草坪上陈列的这种65式37型双管高炮。炮班9名炮手分别负责方向、高低瞄准、距离、航路速度装订及压弹、装填等任务。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很多当年熟悉的火炮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恰巧,也就在本文刚开了个头的时候,老班长打来电话聊天,谈到火炮,他依旧如数家珍。
我本人是负责目标航路距离装订的4炮手。团里是给我下了班长的任命,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名义上的。因为班里有班长,我只能先当4炮手。4炮手是整门火炮能否炮响机落的关键所在,我深为自己自豪,并很快成了一名优秀炮手。班长说,我们班就像一支由各个部件组成的步枪,只要扣动扳机,保证百发百中。
操炮训练分放列、撤出两个步骤。放列是将炮从行军状态转入战斗状态,撤出正好相反。就在第一次撤出演练时,我的左手大拇指负了重伤。当时我刚跳下火炮,用右手去收拢炮腿时,放在炮盘上的左手大拇指,被跳到炮盘上的炮手踩成了两片,骨肉分离了。感觉手指像是被大火烧了一下,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在团卫生队,我的大拇指缝了7针。几天后拆线时,负责为我手术的丁医生说,万幸呀,幸亏骨头没被踩断,否则这手指就废了。他拿着我的手让我看,说7针连线的针脚像个汤匙。我咧咧嘴。他接着又更改说,不,更像七星北斗。他交代我再上训练场时要特别注意安全,好了疮疤忘了疼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看天上的北斗。丁医生问我手指有没有感觉,我摇了摇头。停了一下,我又点了点头。他追问我,到底有没有感觉?我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其实,我缝合后的手指没有半点儿感觉。因为周围的神经全断了。这一点,医生比我更清楚。我不能将真实的感受告诉任何人。原因很简单,我还要进步,一个手残的士兵是不会再有机会的。还有,我还没有女朋友,谁家的姑娘会喜欢上一个手残的人呢……
鸟飞沙有迹,时间无针脚。四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当年为我缝合手指的丁医生。说起往事,他攥着我没有多大感觉的手指说,老高,当年你应该把手残的事告诉军务部门,按规定,你是可以评残的,可你偏偏要讲无私奉献、军人担当,你这又是何苦哟。我苦笑了一声,说,谢谢老战友的抬举,其实我没有那么高尚。谢谢你巧夺天工的医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指方向的七星北斗,我已经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