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美国政府对华为(Huawei)实施制裁，切断了这家中国公司获取美国先进技术的渠道，因为担心这家通讯设备巨头会监视美国人及其盟友。许多业内人士当时认为美国此举将给这家中国科技巨擘敲响丧钟。

华为起初步履艰难，但现在已重新归来。

依靠中国政府提供的巨额资金支持，华为拓展了新业务，提高了盈利能力，并找到新方法来减少对美国供应商的依赖。尽管美国设法将华为挤出其盟友的网络，但华为仍保持了在全球通讯设备市场的领先地位。此外，华为在高端智能手机领域强势回归，利用自主开发的先进新芯片从苹果公司(Apple)手中抢走了买家。

在此过程中，过去标榜自己独立于中国政府的华为已蜕变得越来越像国家领军企业，帮助中国摆脱对外国供应商的依赖——这是更广泛的“消A”( Delete America)行动的一部分，旨在消除中国境内的美国技术。华为的复苏说明了美国要遏制中国的科技发展雄心何其之难。

市场研究公司Dell’Oro Group的分析师Sameh Boujelbene表示：“美国政府针对华为的行动无意中增强了该公司的韧性，呼应了那句古老的格言：那些杀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大。”

国家资金至关重要。中国政府自华为成立之初就一直提供支持，近年来支持力度更是不断加大。去年华为利润增长一倍多，为至少20年来的最大增幅。该公司约三分之二的收入来自中国国内。

政府合同、公司注册记录以及对前任和现任员工的采访显示，中国政府通过优先采购合同和补贴向华为提供了数以十亿美元计的资金。国有企业、政府机构和中共机构采购华为的芯片、智能手机、云服务和软件，一些采购合同点名要求使用华为的设备。

由华为和奇瑞汽车共同开发的智界S7电动轿车在重庆展出。图片来源：Raul Ariano/Bloomberg News

地方政府收购了华为的业务，给该公司注入现金。华为的消费设备过去依赖谷歌(Google)的Android系统，后来建立了自己的操作系统。华为甚至进军了电动汽车领域（苹果公司已放弃这一领域），并开发了自己的蓝牙版本。

但华为仍面临挑战。该公司最先进的半导体仍落后于英伟达(Nvidia)等行业领先者，一些业内专家认为，如果无法获得更先进的西方技术，华为将难以继续创新。

华为在一份书面声明中表示，过去几年，公司经历了重重考验，也在挑战中不断成长。声明还称，正是客户、伙伴和社会各界的信任与支持，帮助了华为生存与发展。该公司表示，持续的研发投资将是未来的关键。

中国工信部和负责政府采购的财政部没有回应置评请求。

在美国，支持限制华为的人士表示限制令已经实现了主要目标，那就是减少美国及其军事盟友网络中华为设备的数量。

“我们当时的目标不是让华为破产，”曾任川普(Donald Trump)政府副国家安全顾问、现任智库保卫民主基金会(Foundation for Defense of Democracies)中国项目负责人的博明(Matt Pottinger)表示。“我们的目标是保护我们的盟友和数据，如果这让华为的日子更难过，那就更好了。”

华盛顿方面正谨慎地关注华为的进展。一位现任美国官员表示，华盛顿正密切关注华为在制造自主研发半导体方面的努力，以防需要采取更多行动阻止中国制造专注于人工智能的芯片，这些芯片可能会给中国带来军事方面的优势。

上升势头中断

现年79岁的任正非于1987年创立了华为，该公司最初是一家电话交换机制造商，后来发展成为全球规模数一数二的智能手机和通讯设备生产商，也是中国最赚钱的民营企业之一。华为还进军了海外市场，该公司2018年的收入中有48%左右来自国际客户。

2015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与华为公司董事长任正非（图左）在华为伦敦办事处合影。图片来源：Matthew Lloyd/Press Pool

随着中美紧张关系加剧，西方官员越来越担心华为可能对使用其设备的国家构成安全风险。2018年，华为高管、任正非之女孟晚舟因涉嫌违反美国对伊朗的制裁而在加拿大被捕，这进一步损害了华为在海外的形象。

川普政府将华为列入美国商务部的一个贸易黑名单，禁止英特尔(Intel)、高通(Qualcomm)和谷歌等公司未经许可向华为供应美国技术。川普政府此前一直在游说盟友将华为设备从它们的网络中移除。

华为否认其产品会被用于监视西方国家，并淡化了与中国政府的任何关系。据中国官方媒体报道，华为成立初期，任正非拒绝了时任中国总理在公司获取贷款方面提供的帮助，以便华为能够与政府保持距离。

在美国实施限制后，华为与中国政府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很快，华为的高层领导就宣布，该公司今后生产的每一款产品都应能完全依赖中国企业开发的零部件。

任正非在去年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回忆道，华为一位高管曾告诉他，“美国没有明白，他们这一棒打下去，把一个最亲美的人，变成了一个最反美的人。”

2021年，华为孟晚舟获释后在温哥华发表讲话。图片来源：jesse winter/Reuters

任正非将华为比作二战期间坠毁在哈萨克斯坦一个湖泊中的一架苏联军用飞机，这架飞机直到近年来才被打捞出来并修复。这架被称为“飞行坦克”(Flying Tank)的伊尔-2飞机又重新飞上了天空。华为向员工播放了一段关于这架飞机的视频，视频里的口号是：“英雄自古多磨难。”

不过有一段时间，华为似乎难以保持往日荣光。2021年，该公司的收入同比下降近30%。该公司的核心通讯设备业务遭受重创。苹果iPhone当时正在抢占华为智能手机的市场份额。

据华为前公共事务高级总监Chris Pereira称，当时华为专注于打造更多自己的供应链，并向云计算和其他服务等可创收的新领域扩张，从而帮助公司维持运转。他说，任正非是一位激励型领导者。

“我们以前怀抱全球化理想，立志为全人类服务，现在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活下来，哪里有钱就在哪里赚一点，”任正非后来在一封内部信中告诉员工。

中国政府力挺

从华为遭制裁的第一天起，中国政府就开始加大支持力度。

2019年5月16日，也就是美国商务部将华为列入贸易黑名单的当天，华为总部所在地深圳市政府就注册了一家投资公司。这家名为深圳市重大产业投资集团(Shenzhen Major Industry Investment Group)的实体专注于半导体领域，投资晶圆制造工厂、制造设备和材料，以确保华为获得足够的国产芯片和其他技术的供应。

据知情人士透露，该集团成立了两家公司，包括一家芯片代工厂，都聘用了华为前高管。其中一家公司从华为获得了十几项专利技术转让。知情人士称，华为人力资源经理曾询问公司研究人员是否愿意在该实体工作，并承诺如果转职，可以维持原有的福利。

2019年，位于东莞的华为生产线。图片来源：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官方数据显示，这个产业投资集团成立后，深圳的半导体制造设备进口激增。

深圳市政府和深圳市重大产业投资集团没有回应置评请求。华为表示，并非深圳市政府所有与半导体相关的活动都与华为有关联。

一家由深圳市政府控股的新公司还收购了华为因美国制裁而陷入困境的智能手机业务荣耀(Honor)。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这笔交易价值数十亿美元。这笔现金让华为得以专注于其他业务，包括Mate系列高端手机。

直接财政支持亦有所增加。根据华为的财务报告，2023年华为获得了超过10亿美元的政府支持，是2019年的四倍多。过去五年，华为总共获得了近30亿美元支持，占其研发总支出的3%。

美国也在提供大量补贴以鼓励本土芯片制造，不过包括台积电(Taiwan 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 Co.)在内的外国公司也可以获得这些补贴。

中国政府指示公共机构增加采购华为的软件、芯片和移动设备，这一政策利好华为，同时减少了中国对苹果公司等一些美国公司的依赖，如今在工作场所许多政府雇员已不能再使用苹果iPhone。一家政府研究机构将华为列为引领中国摆脱外国技术的四大科技巨头之一，同时另一家政府机构将华为单列为AI芯片、服务器和其他企业软件的首选政府采购供应商。

《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发现，2023年有超过300份政府采购合同明确要求购买搭载华为鲲鹏处理器的服务器和其他技术基础设施，合同总额约为50亿美元。还有一些合同将华为处理器列为少数几家首选本土供应商之一。

而就在五年前，中国政府机构还明确要求采购美国芯片厂商英特尔或AMD的产品。

在通讯设备领域，中国政府采购的本土化倾向甚至更加明显，而通讯设备是华为最大的收入来源。中国国有无线运营商已基本停止从瑞典的爱立信(Ericsson)和芬兰的诺基亚(Nokia)这两家华为的外国竞争对手那里采购设备，即使其中一家的合同价格低于中国公司。这一转变发生的同时，瑞典和其他欧洲国家暗示将把华为和另一家中国设备制造商中兴通讯(ZTE)移出其网络。

在5G技术于2019年开始推出之前，爱立信和诺基亚占据中国蜂窝通讯设备市场约15%的份额。研究公司Dell’Oro的数据显示，目前这两家公司在5G蜂窝通讯设备市场的份额只有约4%至5%。

对抗“外国压迫”

尽管华为仍在寻求向东南亚和非洲等海外市场销售产品，但该公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中国市场，去年67%的收入来自国内客户。该公司经常自称为一家优先服务于中国的国家领军企业。

加拿大对孟晚舟的逮捕加速了华为的这一转变。作为反制措施，中国政府监禁了两名加拿大公民，并通过谈判使孟晚舟获释。2021年9月，在被拘押三年后，孟晚舟回到中国，走下飞机时，她向聚集在一起迎接她的人群表达了感激之情。

“回首三年，我更加明白个人命运、企业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十指相连，祖国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她说。

2021年，孟晚舟抵达深圳机场。图片来源：Jin Liwang/Associated Press

支持者们等待着孟晚舟的到来。图片来源：noel celis/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华为避免了会导致研发部门遭重创或人才流失的大规模开支缩减。去年，华为将研发支出增至近人民币1,650亿元（约合230亿美元），高于2018年的人民币1,020亿元。在华为的20.7万名员工中，有一半以上从事研发工作。

拜登(Joe Biden)政府试图遏制中国发展可能有助于中方作战和监视活动的先进芯片和技术，在这种情况下，华为现已成为中国推动开发尖端芯片以摆脱对英伟达和英特尔依赖的先锋。美国芯片巨头英伟达在今年2月将华为列为主要竞争对手。

据知情人士透露，华为正在牵头一个政府资助的项目，开发用于先进AI芯片的内存单元。目前中国至少有11个国家AI数据中心使用华为芯片。

据企业数据库天眼查(Tianyancha)的信息显示，过去五年，中国政府还通过各种国家支持的基金，与华为同步投资了20多家芯片相关初创公司。

去年8月，华为推出了Mate60 Pro，这是一款支持5G网络连接的智能手机，由华为自主研发的芯片驱动。许多中国消费者因民族自豪感而购买华为智能手机，华为手机的成功导致苹果iPhone今年迄今的销量大幅下降。

在Mate60 Pro发布后不到一个月，一群华为研究人员聚集在北京郊区的一家烧烤店，向此前在华为芯片部门海思半导体(HiSilicon)从事该项目相关工作的工程师们表示祝贺。

据一位参加此次聚会的人士称，当时有一位华为研究人员说，“你们海思的人是真的牛！”一位在场的海思工程师回答说：“领导们每天都说，我们是在帮助国家反抗外国压迫。”

另一位研究人员插话说：“你们不觉得我们越来越像一家国企了吗？”

华尔街日报网更正声明

华为前公共事务高级总监的名字为Chris Pereira。这篇文章之前的一个版本误写为Chris Peirera，特此更正。（2024年7月31日）